寻淮

沧海桑田

小妈

陈霆/陈深

七八月份的摸鱼删改补

Warning:abo,非典型小妈,意思是说我比较不是人,注意避雷,我是陈深后妈






    我一直想问他一个问题。


    我​十二岁的时候,他也才十九岁。


    就跟一年级小孩看六年级小孩一样,屁大点,觉得十九岁好像已经很大,毕竟那时候我看他好高,我险险齐他胸口,看他必须得仰头,所以我从不肯离他太近,远一些就可以踞着头,好让我显得没那么劣势。


    我那时候不喜欢他,打心眼里不喜欢,我十二岁的时候孤僻别扭,就一小傻逼​,我一直觉得他也不喜欢我,他应该不喜欢我。


    换我现在讲,他应该恨我。


    我亏欠他太多,是我一直在玻璃上砸出裂痕,他拼拼凑凑,大概因为碎过好些回,话和眼泪都从缝隙漏走了,一句也不肯留给我,只有眼睛是黑玛瑙,砸不破,静默封存,尚余些许如水一样的旧泪痕。


    但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我只知道他占了我母亲的房间,占了我的父亲,佣人喊他太太,外人也都要恭恭敬敬地敬他一句陈太。


    他是我的小妈。


    我从巷弄货贩嘴里学会了很多不堪的词,我想骂他,我恨他,我恨他的嘴脸,恨他在宾客面前笑魇如花,恨他温言笑语,可每每话至嘴边,我面对着他,一次也没能骂出来。


   我不知他的眼睛有什么魔力,一旦不笑,眼角耸下,在眼廓处打下阴影,他眼额处白比质釉,小孩儿眼尖,细看连极浅纤的血管也能看明,靛蓝血管,如蜻蜓翼背处的青烁,薄薄的,皮肤好像一个指头过去就能按破。


    什么话就都堵在喉咙口,仿佛多说他一句就成了我欺负他。我打架,我骂人,我跟同龄的、比我大的孩子打架,打得很凶,都说我野,又蛮又匪,不要命,我什么都敢骂,什么都敢干,年纪刚刚过十位数,就已经很有了当小王八蛋的潜质。


    独独不敢对他放狠话。


    父亲为了他办宴席,很盛大的婚宴。原先有不少佣人嚼舌根,说父亲要新娶的太太几等几等漂亮,我不信,毕竟我母亲去世还不到半年,我一听到这样的言语就要暴怒,我破口大骂,小孩子,什么都骂,学会什么骂什么,不明白什么叫骂得脏,只是很小就会骂人。


    我听见别人暗地里叫我小疯狗,那时候父亲正得势,他们也就只敢在背后说,被我戳破,隔天就滚蛋。


    可那天我被照顾我的王妈拉着早早起来穿了正服,又看见了我同样一身西服正装的父亲。


    我父亲很少与我说话,我很怕他,小孩子有种敏感,隐隐知道那些风言风语大概都是真话,我能憎恨,却不敢问出口。


    别人说的也没错,我是条没有人管束的疯狗,可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我不敢惹我的父亲,恨意多倍叠在那位素未谋面的狐狸精头上——狐狸精也是我跟别人学的。


    婚宴上我终于头一回看见他。


    他穿了一身红衬衫,上衫掖在黑西裤里,露小截脚踝,戴一截黑面纱,很庸俗,换任何人这样穿必要惹了旁人笑话。


    可他不。他身段漂亮,皮肤白,肩宽腰细,勃勃的年轻几乎具象成水涌动,把那俗红生生落成拔俗,一破水淋淋的苇眉子,玫瑰新拔的条枝,没有生刺,晾在阳光下有很自然的韧度,腰线细挑,身形婉婉。


    我咬牙切齿,死死攥着手,指头在衣角抠着,垮着脸看着一切。


    父亲捧着玫瑰向他单膝下跪,父亲与他交换戒指,父亲掀开他的头纱,父亲亲吻他的脸颊。


    在众人起哄声下,父亲为他鬓角簪了一魇玫瑰,与他衬衫同色的玫瑰。


    又因着是亮烈的红,将他的两颊和嘴唇映如豆蔻,热切虚伪的掌声在这一刻也充作了高明的帮凶,他弯眉蛰眼,笑如朱豆缀新雪,唇红齿白。


    竟然好看。


    他扯开唇笑。


    十九岁的他。


    我到现在也不能完全看懂他的眼神,如看雨落,看云灭,蕴藉又内敛,眼神在顷刻间析崩,仿佛一场坍塌的灾难,发作前总是笑的地震,大大小小的崩塌截拦了笑的路径,在半空一脚踏入荒城,半路便不知去处。


    故而笑意不达眼底。


    但十九岁毕竟青涩,韧劲也还透着不懂隐藏的辛辣。他早年所历的那些我已无从得知,我记不清当时的情形,记不清他当时的样子,只是凭着后来多年的熟悉这样虚构回忆,我早已同记忆无可奈何的模糊和解。


    我看到父亲牵他手的时候险些当众哭出眼泪,有恨有不甘,也因为我看着他,突然惊恐地发现一时想不清我母亲的模样,我常年卧榻的母亲,成了记忆里一张代表卧病的床。


    原来遗忘是这样。


    现在我已与遗忘和解,发现它就如时光不肯回流一般决绝。要趁着还记得时记一遍,再一遍,咀嚼反刍这些片段,因为我不想忘,因为我怕我忘。


    我亲手砸出的裂痕。


    我砸过他的衣柜,剪烂所有父亲新为他订做的西服,划坏他们的床,撕烂房间里新换的窗帘,砸碎房间里属于他的东西。


    更拒绝喊他妈。


    父亲为此暴跳如雷。我头一回忤逆父亲,父亲做惯了上位者,他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正值壮年的雄性狮王,我不知死活地跟他对峙,父亲的眼睛开始涨红,因愤怒而充血,红如锈铁,高温的愤怒即将喷薄。


    也许我会在下一秒被咬住咽喉,我那一刻有这样的感觉,但我梗着头,同样死死盯着他。


    是他把我拉了一把,拽到他自己身后。


    “你同孩子置什么气。”他一边抚慰暴怒的父亲,一边不动声色地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快上楼。


    我一把抽离了手,挣脱间手打在他手背上,声音响亮,他的手背瞬时起了手指头抽过的红印,我盯着他手背上的红印,哽了哽喉咙,又抬起头盯着他,“不用你假好心。”


    我转身跑上了楼,眼泪吧嗒地掉了又被我狠狠抹去,我一口气跑进了卧室,又一刻未停地旋身回去,我想,我不要当逃兵。


    但最后我还是逃了。因为在二楼楼梯的拐角,我透过扶手看到他已经被父亲压在身下。


    我不知道我那天究竟看见了什么,我记不得,或者,我不想承认我记得。


    再很多次我同样撞破他们的情事,在书房,在卧室,父亲无所忌惮地要他。很多次。


    我看见他,他也看见我。


    我还没分化,解个屁的风情,对满屋子信息素置若罔闻,对性对性别都还懵懂,审美好歹有,带着恨我也得承认。


    对于性的认知我停滞在同龄男孩嘻嘻哈哈低声讲的那些黄色笑话,停滞在沿街巷头港尾的小报写着劣质暧昧故事的壮○广告。九十年代,香港还没解放,正落在大陆管辖与英殖脱辖之间,颠倒混乱,暗色猖獗。


    港妹拧着腰站街,廉价潦草的口红,青红如蛇的搽影,用脱毛秃尾的眼刷扫上银的蓝的小亮片,不到夜就立在发廊前旋转灯底,抱手打一颗烟,俩三如旧时散落在殖民地中的白俄舞女,俯颈同女伴或是有意的男人们嬉笑。


    有些迫于生计,有些自甘堕落,多半是年轻的脸,俗气妆容也遮不住的年轻。


    只是年轻。


    他不一样。


    我得承认。


    带着恨我也得承认他漂亮,一种出世的漂亮。这不是形容不是描述,是一个名词,偶尔化作动词,你看着他的漂亮就好像看着一尾会动的活鱼,忍不住想追溯这份漂亮的过往,也禁不住奢望拥有这份漂亮的以后,用最名贵的玻璃箱将这尾鱼兜藏。


    他好像是摔碎的瓷器,瑕点的美玉,瓷和玉都是白呲呲的阴雪颜色,不怎么爱见太阳,凉丝丝的,因为被人狠狠摔碎过,重拼起来就显出濒临危险的脆弱。


    这份脆弱嵌在他的眼神里,沉沉间不经意一闪,一阵淋湿眼睛的雨。


    有些人被这阵雨打湿了,为他危险的脆弱吸引,那感觉并不是好受的,至少不快乐,仿佛马上要丢失什么东西,也因此抓得更紧。


    到日后年少萌动临近分化的少年时期,他的眼睛、嘴唇、手臂、指尖,六月的梅雨那样在我梦里纠缠不清,我曾无所感知的气味在敏感多梦的十六七岁回溯而来,在我年轻气盛、情感和骨头一样疯长的十五六七岁,他比月光准时,夜夜照我梦来。


    后来我想,我父亲、我,还有那些企图捕捉到他的人,都是被雨淋湿的人。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先人大道,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我父亲在最意气之时惨败,他做的不是什么正派生意,那时候的香港,你们也能想到,西装革履一脸无畏摊着手讲阿sir我们可是良善公民的往往跟良和善都不挂边。


    他被仇家算计,同派对家落井下石,眨眼间被吃得尸骨无存,对于他的死我并不确切,是他唯一逃回的一个忠心小弟进了大门,见到小妈的第一眼就跪地叩头,红通通眼红通通额头。


    他们再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唯一被告知:你爸爸死了,死在外面,你家败了,你快逃,很快连你也活不了。


    我昏昏噩噩。仇家上门时家里佣人早已是树倒猢狲散,偌大家室,从未有过的空荡,正值六月,阳光是烂的,在空气中发酵久了有一种蠓尘的味道,让人闻了直呛。


    我就躺在二楼,仿法兰西修的阳窗好多颜色,那日的一切都是浓稠的,我并不恐惧,我在一个套子里,又像在浓如粥的水里的鱼,死亡并不让我觉出什么恐惧,只是被抛弃的感觉就像身边睡了很多条死鱼,它们用溃烂腥臭的尸体凝视我的呼吸,仿佛坚定极了很快我也会死去。


    混沌里听见有人说,陈深,你还年轻,何苦被拴在这里。


    对,写在这里我又得交代,我得让你们知道,让你们比当时的我清楚。


    他叫陈深,我叫陈霆,如果单看名字,也许会有人以为他是我的哥哥。


    他也确实是我的哥哥。在成为我的小妈以前,他是我父亲收养的养子,养子之一。


    此时的我对这些并不知晓。他们被培训,一层又一层筛选,最初批的孩子是没有名字的,只有代号,筛选出来的孩子收录到很好的基地去培养,我父亲那时有多大的野心,他需要刀,需要很多好用的刀。


    他九岁时被收养,养成了一把很称手的刀,养成了被当作情人一样养着的养子,这不是一个聪明人该有的做法,对一把刀动情或者让刀动情,这都是在毁了他,我父亲是聪明人,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我无从解释,唯一能堪堪成为理由的只有:他爱上他了,爱上了这把刀,因此刀难成刀,他注定是他豢养的


    我无从知晓,但成为小妈的只有他,也只能有他。


    不得不承认基因这玩意儿有点邪门,连爱谁都是有点遗传的,都说父子相像,那么我爱上我小妈似乎也有了那么点像理由的流氓理由。


    连我爸都没能逃过,那么我呢?也许从我不敢对他放狠的时候就爱上了,只是中间横亘着一些坚硬的恨意,让那些爱够不上岸,等那些恨意碎了,爱就来了,并且更凶猛,更顽疾,那是全然暴烈的爱,足够再造成另一场浩大声势的伤害。


    这些爱好像潮水,野心积蓄的潮水,也好比一种可笑的巨人观,要在某种意义的死亡过后膨胀,悔和爱都未免形变,一时不知谁究竟争得所谓上风,只是如今再讲,也总显得过分寡然。


    十来岁再往上交界,那是一个omega最美的年纪。


    年轻的omega在众人面前是单薄的,甚至是潦草随便的。


    我的小妈——年轻寡妇握着自己的筹码,懒散卧坐在丈夫已败的家中,四面枪口的沙发之中。他交叠着腿,西裤笔直,皮鞋尖端锃亮,温吞有序地与对敌谈判,有一种全然陌生的冷静。


    他以一种近乎顽韧的单薄一发拨千钧,那单薄系着他锋刀似的美丽和年轻,显得咄咄,像死亡前旦的回光。


    他单薄成一把刀。


    他不再笑了,便显得陌生,只是一字一句毫不退让地迎着那些枪口,我似乎并不认识他,如孤鬼立在楼梯之上,像俯看剧集里与我毫不相关的一群人自顾自演戏,绰绰影影。


    但我听到我的名字。


    谈判的最终结果是,他用我父亲十几年的人脉资产和机密文钥换了我一条命。


    我后来想,他当时可能真的不是为我,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如果让我给他比喻,那我需要用到多年后一张闻名世界的照片。


    穿黑纱的女人赤脚步入武装军士中,亭亭挪步,刀森枪林,她用玫瑰取胜。


    他不是那名手执玫瑰的女人,他是玫瑰,那枝击溃枪口的玫瑰。


    玫瑰生于荒原。


    票纸金财,难及草芥。




    记忆混沌是真混沌,不混沌也不混沌。


    再很多细节我就忘了,断层似的忘。


    但我记得坐上去广琴的火车是傍晚,这意味着大半车程将在夜里,也意味着一下火车,就能看见广琴刚刚擦白的天,闻到油煎饼鲜葱与肉泥的香气,黄豆被水清洗以及被磨机碾碎的豆清气,可以吃到咕噜噜的葫丝汤,热滚滚的云吞,也将和无数早起的忙碌的人擦肩。


    他为我们俩一共收拾出一只行李,携带时果然也方便,他取了零钱,向摊主要了馄饨,把行李倚在脏乱的小桌下面,摊主备面食抽不开空,他就穿在散乱的塑料椅凳之间,自己端了滚烫的馄饨,武林高手似的一路无险地回到桌前。


    他是从我父亲死以后变得陌生的。电视里的狐狸精都是靠美貌上位,不是妺喜就是妲己,面前这位美貌怕还得胜点,说谦虚点那也是平分秋色,由此断定,他也是美貌上位,所以我瞧不起他,也恨他。


    我确认我熟知他的嘴脸,就跟所有故事里那些后来者一样伪善,总是带笑的,也几乎不怎么讲话。在此之前,我只能看到他在花园里为玫瑰芟枝,在我父亲需要他的时候打扮得适宜得体款款出场,他更多时候待在房间里,像任何一位被教导得体的大家太太,被幽禁的孤魂,静默而哀婉。


    我父亲的死把什么撕开了一角,撕偏了我的命运,也让他内里的什么有机可寻,大概是主人歿后的花园,无人看管,玫瑰枝叶便恣意烂漫。


    我认为我了解他,但我又很确信我不识那把咄咄的刀,更不明白眼前这个——


    年轻男人撕开一次性筷子的简陋包装,咔一声清脆将筷子掰开,再把两根细伶伶的筷子相互蹭了蹭,因上面的倒刺而皱眉,叠着双腿足尖时不时一点,没有端庄,没有刻意。他的神情自然而天真,那是极快活的,与其说他是一个男人,不如说是一个男孩,如所有他这般年龄的男孩一样,四肢舒展,有一些蓬勃的、活生生的东西足够让他随意落地。


    你看,他还好年轻,风华瓢泼成一捧滚汤,熠熠鎏金。


    我饿,我那时候已经没有那么浓烈的没头脑的恨了,但我还是那个执拗的小傻逼,饿到肚子抽一把, 被四周漫散的香气勾到快流口水,就是别扭地不作声。他肯定看出来了,把碗都揽到自己面前,故意看着我问我:“要不要吃?”


    我不吱声。


    他慢吞吞敲着碗边说,“我好歹也算是你的继父。”


    “继母。”我冷嘲。


    他手上动作停了那么一瞬,很快恢复如常,并且似乎寻到乐子,煞有其事地跟我说,“再怎么讲我是你的长辈,你要么叫爸爸要么叫哥哥,不然我往碗里放香菜。”


    语气跟用骨头逗小狗作揖似的。


    不知道他怎么就把我逗到想哭,其实不关他事,是人的贱性儿,但凡心里委屈,自己憋巴憋巴过去了也就好了,见不得别人问,一问就不得了了。


    我抬起头红着眼圈看他,他也看看我,他一眼读懂了,叹口气,把馄饨推给我,把一只勺子塞进我手里,他说:“行了行了,小狗儿望食似的,怪可怜。”


    手顺势包着我的手捏了捏,他手热乎乎的,避重就轻问我:“是不是穿少了,冷不冷?”


    四五点钟的早点铺,灯还悬着发亮,黄薄薄的,但是落下来很厚重,早露气湿寒,明明灭灭里很多人的面孔就在光下走马灯似的转过,早餐铺的、背客包的、老的、少的,有的人明了,有的人暗了。


    我又不说话了,但是也不再跟他呛声,垂下头去死命地跟那碗馄饨抗争,咬得恶狠狠的,被刚出锅的馄饨皮里包着的汁水烫的整个人一哆嗦,一张嘴半个冒着烟儿的馄饨吐到桌子上,眼泪也带着被眼眶吐出来了,我张着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哭了。


   直到他从那种最廉价的小摊卷纸上揪断两截纸,擦完我的脸又如法炮制地抽纸擦干净我吐在桌子上的馄饨和汁水,我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被劣质纸擦得有点疼的脸,愣愣看着他擦完桌子后又擦手,慢慢着抬起头。 


    难过也是没用的。他半垂着眼,并未望向我,只是说。


    我坐在灯的阴影下,立在一片阴影上,那是我暗掉的父母,来来往往多少谋生的人,这世界多少人啊,密密麻麻麻麻密密,明明暗暗暗暗明明。


    他暗了。他明了。


    我不是难过,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当时可能想说谁难过了,我他妈那是给馄饨烫的,可我没有这么说。


    摇晃的昏暖灯光下,我突然出声,我喊一个年轻的男人,瓮着鼻音喊他,我喊他妈咪。




   去租房的时候我还是这样喊,他干干看我一眼,跟房东说是弟弟,小孩子不懂事,赌气闹脾气。


    房东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没人相信这么年轻的omega能有这么一个跟自己差没几岁的孩子,房东是个本地阿婶,穿一身绿绿的连衣裙,用一条黄发带捆头发,走起来像根壮实的黄瓜,头上开着花的那种。她临走前还回头跟我讲,细路,你要畀心机听哥嘅话,唔好惹哥哥嬲。


    房东走了以后他开始收拾房子,沙发、床、桌椅都是有的,沙发有软坐垫,枕被得买,还有厨房更是荒芜成杂物室,才搬干净,什么也无,大概有些时候没住人,房东清扫过,但还是脏,一开柜门扑扑掉出一层灰。


    他拿几张报纸勉勉强强在床板子上扫了一块能坐的地方,早不穿西服了,上火车前就换掉了,广琴天热,冬天被春夏秋瓜分了,大概夏天更霸道一点,张牙舞爪盘踞了大半年,四季包租婆。


    他短袖短裤,汲着刚刚在地摊几块钱买的塑料拖鞋,咔咔拍着从柜里翻出来的一台旧收音机,里面可能还有磁带,哗哗呲呲碰得很响,嗞嗞碰出声的时候他还挺乐呵,再拍一拍,把天线一拉,出声了,流出来几段通顺的声音。


    他往床边一坐,把收音机架在腿上,也拍一拍旁边,示意我坐会。


    我坐下了,他就好声好气地开始跟我商量,语气仍旧很像跟猫猫狗狗讲话,他没有拿我当大人看,我知道的,他把我当小孩。


    “钱呢,还有点。”不知道他从哪里摸出一张银行卡,应该是早准备好了,他跟我盘算清了账,商铺抵押,珠宝变卖,他把他能动的资产全变了活,充进这张卡里,我那时候对钱的概念也含糊,从小到大我就是被关在象牙笼子里过日子,看起来挣跳得欢实,没受过罪,真没受过罪,听到万字千字,也就是个模糊的抽象概念,老师讲过,个十百千万。


    我们走得急,值钱的大头被他用来换了我的命,所剩其实也没多少。


    “钱都在这里,你爸死以后我没有再动过。”收音机还放着,呲呲啦啦响着音乐,Britpop,The Store Roses,他的声音穿在贝司和吉他声里,“你父亲对我有恩,我欠他的,我还清了。”


    他的话不像在说给我,也不像说给自己,像说给过去,说过yourswas。


    我们租的房子只是当地再常见不过的筒子楼,一室一厅,有厨房有灶台,可以自己做饭,但卫生间都是一层公用式,厕所前的隔间是很大的洗衣槽,那时候洗衣机也不是家家都有的,还是手洗居多。


    棚户区,一排房子过去背后盘好长一条灯笼巷,近脚是夜食档,交通算便捷,临市中。房子有一面采光不错,有一面背光,被子放这捂着就会潮,晚上阴凉,得盖薄被。地板到天花板的距离稍稍比正常间距短,隔音很烂,往往有更多外面的声音,隔了距离和墙板以后,变得隐隐约约,在屋里放什么声音,总有一些很飘渺的感觉。


    可能就是这样,收音机放:


I hear my song begin to say

Kiss me where the sun don't shine

The past yourswas

But the futures mine

Youre all out of time


    他的声音夹在里面,像是被泡开在水里的回音,大抵被泡软的东西都有一样的特质,隐约,模糊。


    他不是为了钱。这念头从我心里出现的时候我就选择了无条件相信,有些恨被他轻轻一敲就碎了。


    他看起来好像比恨更易碎,半属于少年人该有点肉的下颌清清瘦瘦,大概是直接被扯破了刀剑磨锻的含糊,催生成了利刃,他的眼睫就是刃上凝的冰,刚从湖里捞上来那种,垂眼时看起来有泪,摸上去才知不是水,是冰的,很冰很冰。


    其实他心思重,什么都藏在心里,他的心就是碎玻璃中的一只龛盒,把秘密如神敬供,藏得滴水不漏。


    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呢?这场交谈很像一场切割,左边是“the past yourswas”,右边是“the futures mine”,那一瞬我很想开口,我想问,那你爱他吗?


    再很多年以后,似水流年,他的声音贯在音乐里,本身就是某种隐喻,从yourswas到futures,在潮湿的水渍里,我们一同生活多年的租屋里,我听见我自己问他,那你爱我吗?


    他哑然不语。早几年梦多的时候,总是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在梦里影影绰绰地问我,那你明白爱吗,什么又是爱,什么能被称作爱呢?


    我同样哑然,任凭这质问的回声,不依不饶荡在梦里。


    回转到那时,他在呲呲啦啦的声音里,仍旧好声好气地跟我商量再之后的事,他可以成为我的监护人,但如果我不愿意,我就可以带着剩下的所有钱走。


    我们近乎一无所有,唯他,唯我。


    人事如此无常,我曾几对他恨之入骨,我曾想我希望永远不要见到他,兜兜转转,最终还是选择跟他生活在一起。


    或者说,是他选择了我。


    我在多年以后才知道,他原本安排好了一切,在我父亲死后他就可以走,他保了我的命,已经是仁至义尽。


    他还好年轻。上面我就说过,十来岁再往上交界,那是一个omega最美的年纪,他才二十岁,他可以选择任何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他没有责任和义务再管我的生死。


    从年龄上,他应该是我的哥哥,他要我叫他哥哥,也许是赌气,我不,我要叫他妈咪,好像就拗不过这根筋了。


    之后我再大些也会改口叫他哥哥,但这两个字仍旧不时跳跃。


    安顿下来后他让我睡仅有的卧室,把储物间隔出来改成了小卧自己睡,开始只是简单的一张小床,后来多了我跟他一起在外面夹的各种娃娃,那张放了美少女战士小布偶还有蜡笔小新毛绒崽的小床,安托了我童年时期的熟睡,也承载了我少年时代的伊始。


    刚搬家的头几夜我总是噩梦,也或许是认床,自己窝在被子里,毕竟是小,别别扭扭拧巴了小半夜,后半夜还是蹑手蹑脚蹿到他床边,还没到他跟前他就醒了,含糊着鼻音问我,怎么啦。


    他问完我也不说话,他揭开薄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掐掐我的脸,瓮声瓮气地哄我,问我是不是睡不着,是不是想爸爸妈妈了。


    我不吭声,就跟之前吃馄饨那时候一样,有点想,又不好意思说,哼哼唧唧了半天在他床边蹭来蹭去。


    他有些好笑的样子,咬着嘴唇笑,最后拿手把薄被揭着,在床上轻轻一拍,朝我示意。


    我就坡下驴,三两下摸进去,心里其实就是想这样,但行为上还得半推半就,别别扭扭地钻到他怀里,不能表现的太高兴。


    小妈特别怕蚊子咬,劣质蚊香有点熏的人头晕晕的,身上也染了味道,他的掌心热乎乎的,但是胳膊和手指都是冰冰的,手腕和脖子都洒了花露水,还有点衣服上的皂角味,夏天人易汗,各种味道混在一起,其实没有多好闻。


    钻到他怀里才能闻到还有一点玫瑰香,锁骨往上的颈窝尤其明显。


    一直以为是香水的味道,却也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水,不是馥郁的香,是植物被掐断后茎叶流出来的那种有颜色一样的,淡淡绿色的味道。


    我搂着他脖子偎在他怀里睡,分化以后我才明白,那是年轻omega信息素的味道,只是我还没分化,闻不到信息素,只能闻出淡淡的一点香,准确说那不是玫瑰香,那是瑰绿眼泪的味道。


    我从来不知道年轻omega的怀里是这样软的,哪怕他长手长脚,是个绝对匀称的男人,骨头突兀又坚硬,可怀抱柔软。


    对于尚且年幼的我来说,那怀抱像一只茧,柔软的茧,有玫瑰香与花露水的味道。


    从那以后,我特别喜欢黏着他,总会半夜溜到他屋里,先是蹑手蹑脚地在床边站着等他醒过来抱我,后来就是自己把拖鞋一蹬顺着被子摸过去把被子掀一角直接溜到他怀里,冰凉凉的鼻尖贴在他热乎乎的脖子上,故意去冰他。


    每次这样他都会掐我的脸说,阿霆个衰仔,点解仲长唔多?


    而后又抱着我昏昏入睡。


    他说话的时候,喉咙就在我眼前轻轻地颤,我是贴着他的,因此声音一半从空气传播,一半通过接触传播,听起来翁翁的。


    只有在一月的某几天,他比我更睡不安稳,我意识到他大概是在教科书上写的,omega的“生理波动期”,近现代通俗常讲作发情期。


    只不过我喜欢叫另一个古老的民间俗名,叫作惊蛰。


    《夏小正》:“正月起蛰,言发蛰也。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


    每到那几天,他身体里好像氲了一春惊雷,蛰得他辗转难眠,雷打完了,就要下雨,身体没有人触碰已是敏如幼鹿,眼睛里落雨,漉漉地沾湿眼眶,汩汩地淌了一身水露。


    但我并不知道,我所知的只是几个单薄的名词解释,我并不知那滋味到底有多么难捱,只知他眠浅,眼睫沾着水,像大哭过一场,看起来总是很难过。


    他的胳膊上有一片常年注射抑制剂而留下的青痕,密密麻麻的针孔。我不知道,我一直对那片白胳膊上的针孔所知甚少。


    我照例时不时跑到他床上去,他用湿乎乎红通通的眼睛看我两眼,我好奇地问他是不是特别难受,就像我小时候发烧头痛那样。


    那时候我跟他已经很熟了,勾着他的脖子耍无赖不肯撒手,他想回答我,被我不小心用扣在一起的手指摁到了后颈脖的腺体,他如遭蜂蛰地缩了一下,然后肃着脸让我松开手。


    我想跟他说我刚刚做梦,梦到你也

 不要我了,原来我混沌的浑噩不是因为不恐惧,而是觉得你还在,如果哪天连你也不要我了,那我一定会哭,恶狠狠地哭,哭到你心软回来找我为止。


    但我还没说,他就提溜住我的后衣领,想我丢出去。不知道是我又长了还是他真的难受到提不起力气,平时他一只手能把我抱起来,那天却没能把我丢出去,我悻悻揪住床单,保证自己乖乖的再也不乱动了,闻着他身上比平时香甜的气味,觉得身边睡了一颗奶糖。


    等过一会他平静了一些,我偷偷看着他,我想问他,是不是我分化了,分化成omega,就能一直这样睡在你怀里?


   再大一些,他就不准我跟他睡了,最开始我能整个窝到他怀里去,后来长到他肩膀齐高,我那时候像打了黑心变异催化剂一样疯长,骨头每天都悄无声息又噼里啪啦地在拔,没谁注意到,好像只一眨眼的功夫,我就只比他矮一点了。


    那张小单人床没办法容得下我们俩了,毕竟大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说晚上怕而挤到他被子里去。


    我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在那个男孩都希望自己成为强壮有力alpha的十四五岁,我想,我不要做alpha。


    我不想跟你分开,一丝一毫也不想,这个念头都是不允许出现的,小孩子总说永远,可能是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么永远,我那时候想,我永远也不要和你分开。


    在我跟他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我觉得我就是他肩胛和臂窝骨缝生出的新翅与翎翼,我吮吸他的血肉存活,将自己长得更鲜泽,更丰满,更紧密,更温暖,我希冀长满他的躯体,与他相依,不要分离,我拼命地长,长到足够他抵御寒冬来袭。


    我曾闭口不肯喊他一声小妈,却在他允肯我叫他哥哥时叫他妈咪。我的舌下含着这样的隐秘,这两个字从喉咙吐出时就已经变为一根针,将他的命和我的命缝在一起,我渴盼这样的交集,爱惨这样的隐秘,这称呼是被光怪陆离交织的,是有破绽的暗喻,是占有,是侵略,是伤口,里面有足够浓重的血痕,疼痛淋漓到足以让并无相干的血缘交集成唯此的某种关联,结成比血亲更紧密的并蒂,揭开血痂,会有过多东西从中流出:


    爱欲。亲密。情人似的依偎。亲人般的拥抱。摸过眼睫的手指。如泪的水。如水的泪。背德。叛世。电视机。泡沫水。腕骨。足踝。出租屋。他突然的抚摸。他抿水的嘴唇。吻。光阴。很多光阴。


    交解析明,却也不过一句——


    有我,只有我。


    妈咪。





    经过近一百年的斗争,平权运动轰轰烈烈,有稳定伴侣或者长期稳定注射合格抑制剂的omega都可以在社会大部分岗位上任职。


    他很快找了工作,把户口迁到内地,我直接念上初中,他好像喜欢极了有事做的日子,在一个培训机构做老师,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有教师资格证的,在课外给初中的孩子补习语文和数学,有时候也教我,甚至有次没事,拿小黑板给我划拉讲解了一下摩斯密码。


    在跟附近一家酒吧老板混熟以后,偶尔也抽空去那里兼职驻唱,也在靠阳的那边窗沿养了几盆不开花的常青植物,没事就修修枝翻翻土,几盆植物长得蓊郁逼人。


    也许我前面说的还不够好,他漂亮到什么地步呢,漂亮到他看台的酒场都要多卖出去好些酒水,三分之一是点给他的,连酒吧老板娘都说,哎呀阿深来驻唱的时候生意总比平时要好。


    见到我给我塞一把糖,用涂了红指甲的手捏我笑嘻嘻说,不如阿霆同阿哥一齐嚟,又给我递酒,总要我喝两口,讲些什么,男仔唔唔会饮酒。


    小妈说,好阿姐,唔好带坏我哋阿霆。


    老板娘咯咯地笑,抱着手立在柜台后面,一副神秘又暧昧的表情跟他说,又有好几个不错的alpha找她打听他的联系方式,问他要不要考虑一下。


    他摇头,老板娘朝他胳膊看了一眼,他下意识拢了一下袖口,老板娘叼着烟,两只雪白胳膊撑在柜台上,血指甲红艳艳的,朝我扬下巴,说,就为了这小崽子啊?


    他笑笑,不回答,只喊老板娘说,俪姐,你刘海又长了,改天我帮你修一下吧。


    我见过他唱歌的。


    他实在是生了副深情却又似无意的面貌,白衬衫黑西裤抱吉他擎话筒,垂眉低目,挑眉抬眼,眉梢眼尾都像挂了一只四方牌匾,御赐敕造,大众认证,朱笔描红,风月无边。


    他是合该生在酒场的,连白衬衫都穿出别样气质,他整个人朝那一立,坐站都成销金窟,非荏弱娇态,是风流自在,他血管里是淌着风的,拘不住抓不来。我小妈上辈子一定是镶金缂玉的上海白相,环桃搂箩左红右绿的风流种子,白玉凿面,入楼红袖满招摇,细条格西装外套,要打雪白领带,擒杯的手扣一只扳环,自来不差口脂,多少莺莺燕燕环肥燕瘦,是以连扳环也总着香红软痕,酒槟接盏,左右迎怀。


    这感觉不是活生生的,而是剥离证据的无端错感,一堂暗色影影绰绰,时光倒流六十年。


    我没由来地想,倘有一日不见他踪影,那一定不是失踪了,他是回旧上海洋行十里,赴美人约跳那一支萨克斯去了,连南屏晚钟不都深情哀婉地缠绵,“我找不到他的行踪,只看到那树摇风。”


    他头发生得浓密,就连秋天这样叶枯花黄动物换毛的季节,依然长得像割不死的长命草,三天两头去理发店实在不划算,他不知从哪学了一手剪艺,剪得像模像样,连哄的老板娘都愿意贡献出花高价大洋烫的大卷头,没事让他修个型。


    他弯下身时胳膊撞到了硬椅背,那片骇人的青痕,他反射性地缩了手,疼得一霎脸都寡白,还不想让老板娘看见。


    老板娘直接按住他腕子,掀开看了一眼,烟一掐,骂了他一句傻仔。


    我那时候就想啊,我小妈是被性别给连累了,他尖利锋芒的骨头被人生生套了一副柔软壳子,他不吝啬自己的漂亮,这漂亮长成尖刺向内的铠甲,玻璃碴全扎进肉里,骨头也顶着内腑,注定要把他弄伤的。


    满大街无痛注射器无痛人流的广告,发的小扇面都用粉刺刺的亮字写着,“三分钟无痛人流”“无痛注射针头”“零副作用抑制剂”,与铺天盖地天差地别的是稀缺匮乏到好似多提两句就是羞耻的性教育,字字句句麻痹现代人的神经,好像现代科技真能摆平一切病痛苦楚,这是一场欺骗,时代的欺骗,可笑的骗局,好大一出皇帝新衣宴,每个人都是能开口的小孩,可那个敢开口的、真开口的、正直的小孩在哪呢?


    如果我那时候知道他注射抑制剂要付出那样的代价,那我一定宁愿,他跟我生疏也好,不管我也好,我宁肯他找一个稳妥合适的爱人,一生只做他的弟弟,没有血缘的弟弟。


    要你平安喜乐,一世安稳。



    十五岁时我初三,千禧年,千年才临一个的,世界上第二个千禧年,除了普京就任俄国总统,民进党代表陈水扁当选台湾领导人,香港回归两周年,澳门回归一周年等等等等事纪,广琴竟难得的,迎来了一场冬雪。


    广琴的冬天,冷也冷不上哪去,难得见一次雪,学校里的孩子跟疯了似的,扑棱棱跑到操场去看叶片上那些薄薄的雪。


    没一会上课,雪竟然大了些,地上结了冻,积起了一层雪。


    老板娘红得像火一样的嘴唇,围巾,帽子,跟她指甲是一样的血艳,我在窗边遥遥看见她从一片雪白中走来,心里咯噔一下,像见了血光之灾,手脚一下子全冰了,仿佛也结了冻,预感准得吓人,还没等她开口,我颤着嘴,连称呼也没顾,先问她一句,他怎么了?


    老板娘在车上义愤填膺地问我,陈深以前是跟什么混账王八蛋好过,他流产过至少两次你知道吗?还是上了年头的旧伤,刮宫没刮完全,又没好好养,一直打抑制剂,身体早受不住了,要不是年轻,准得大出血,要命的事儿。


    她骂骂咧咧,我哆哆嗦嗦,听到什么流产,脑子里血哇哇一片,我在路边发的小广告里面看过什么宫颈糜烂的图,红仞仞的肉里泛着溃烂一片的白花子,我不敢想我小妈那么细一把的腰里面藏着一个什么样血淋淋被人恶狠狠拿刀子剜过的柔软器官,我小妈怕疼,蚊子包抓破了都要嘀嘀咕咕问候一遍蚊子全家。


    老板娘是个beta,她对alpha似乎是带着点偏激和恨的,但那一刻我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冚家铲。老板娘的烟又抽上了,等红灯的空档她把烟灰掸到车窗外,“他今年多大,二十二,旧伤,旧伤……不做人的狗东西,又是拎裤子撅屁股走人的王八蛋alpha,到头来谁受罪,不就是他这样的傻仔受罪。”


    老板娘又是恨又是怨,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怜惜,“你话佢系咪傻啊,淦,痴线。”


    烟灰缸里又葬一只半途壮烈的烟屁股,她描了眼线的眼尾挑乜,斜白我一眼,“跟我讲讲,怎么回事?”


    我想哭,特别想哭,但她那一眼又把我的泪给生生吊住在眼眶里,我浑身不冻了,血液一流,手脚到头皮全是麻的。


    我没说话,她继续说。


    是他唱一半跟我请假讲有点不舒服要先走,我看他脸都白了,放他走了一会觉得不对又顺着路走,果然就出事了,医生说他是疼昏了,还在医院看情况,抑制剂伤身,长期注射副作用极强,跟反噬一样,他身体受不住,以后……以后。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她猫一样的眼睛把我钉住了。


    “他以后都不能生育了。你听到了吗,他才二十二岁,他以后都不能有小孩了,他再也没有做母亲的权利了。”


    她的语气出奇平静,平静到了近似无情的地步,我也知道她等着什么。


    我的四肢百骸没有一处还是我的,仿佛不知哪里冒出来我自己的声音。


    我说,“他不是我哥,他是我小妈。”


    到医院前的最后一句话,我听见老板娘骂。


    正扑街。



    他从急救出来了,酒吧老板帮挂的号付的钱,小妈先道了谢,谢过老板和老板娘,之后便一言不发。


    老板娘和老公在外面商量,不知要不要现在把他不能再有小孩子的事告诉他,今天不说,明天做检查,他还是要知道的。


    最后还是准备让老板娘去讲,我看着老板娘进来,讪讪握住他手,踌躇半晌,吞吞吐吐跟他讲,阿深……


    小妈在她话说完之前截住她话头,说,我知道。


    “我不能有孩子,我知道。”他脸色白如将化的冰,看起来几乎半透明,他好像一个装着靛蓝血管的药瓶子,扎在手背的针头和输液管把点滴瓶里的水一点一点灌进去,让他看起来更稀薄了,血管近露近明,隐在薄薄皮肤下面。


    他手里捧着一杯温水,带着浅浅一点笑意对老板娘说,俪姐,我好多年前就知道了。


    我一晚上失语,他要住院,我搬了凳子坐他旁边陪床,他撵我,问我功课有没有做完。我说不出话,哽咽了几回,最后趴在他边上喊出来一声妈咪。


    他愣了一下,哎了一声。


    我心知他成这样八成和我爸有关,但我不敢问,我比老板娘更清楚,他十九岁跟我爸结婚,之后从来没有过任何怀孕的迹象,所以这些事,发生在之前,我不知道的之前,他的十九岁之前的人生。


    到饭点他说想吃白粥,打发我去买。人民医院的食堂要穿大堂到后面去,我穿在来来往往或焦急或匆忙的人群中,看到医院四角花坛上已经落满了雪,而雪已经停了。


    不知怎么的,那一刻我特别想站在人群里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一回,但我没有,只是打了粥和菜,和周围那些病人家属一样,匆匆来,匆匆去,人群里,谁和谁都一样。


    第二天去医生那里问诊,老板娘又一大早赶来,她的红嘴唇在医院里也显出寡色,医院是光阴交错的时间虫洞,有人死,有人生,时间一切置于正常情景所值一提的东西在这里都黯然失色,阳世三间,阴曹地府,纷杂诸事在这里汇合,难免让白色显出些令人生惧的恐愕。


    连医生也是一副宝相庄严,中年女医生,也是beta,眉毛浓厚,看起来有几分凶。


    我和老板娘都属于闲杂人等,护士撵着开始赶人,老板娘急着说,我是他姐,这个是他弟弟,这孩子平时在外面什么也不跟家里说,出问题了才知道,让我们在这吧。医生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我们这奇怪的组合,点点头同意了,他也跟着看了我们一眼,没反驳,我跟老板娘乖乖立在门边上,听医生坐诊。


    医生问一句,他答一句。


    医生问:“什么时候第一次分化?分化彻底完成呢?用了多久?”


    他说:“十六岁,一个月左右。”


    医生问:“以前打过孩子?”


    他说:“没有,意外流产。”


    医生问:“几次?”


    他说:“两次。”


    医生翻了一下他干干净净的病历本,又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都是意外?流的时候孩子多大?”


    他沉默了,医院吸顶灯的光打在墙面滴答滴答的钟上,极冷,极静,好半天才嗯出一声。


    医生准备二次开口,他说,用一种疲惫至极的神情说,那好像是一个人把自己的伤口剖出来,必须要一口气不带任何犹豫地说完,才能确保下刀时不痛,“第一次三个月大,从高台上摔下去,流了。第二次七个月,跌倒,大出血,引产强行停止妊娠,死胎过大,清宫,刮伤宫壁,二次出血。”


    老板娘的红指甲掐痛了我肩膀,连医生也不说话了,大家出奇默契地静了有半分钟,那是一种共情,对疼痛的共情,连未生育过的人也能共情到那些机械捅进身体,共情一滩夹着骨头和毛发的血肉从身体里流出来那种温热变为冰凉的感觉。


    最后还是医生问,那时候就已经没办法再受孕了是吗?


    他点头,神情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平静的,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停攥紧,耷拉的眼皮一直在颤抖。


    医生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了,没有再问诸如爱人在哪里这样的问题,一个年纪过轻的omega,长期注射抑制剂,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是往旧伤上撒盐揭疤。


    “近几次注射抑制剂已经有不适症状了对吧?小腹疼不疼,疼痛程度呢?”医生开始开病条。


    你是说生理波动期一直伴随轻微阵痛是吗?近期才开始疼痛加剧?症状出现有多久?两个月?那已经很出问题了呀,怎么不到医院来呢,我给你开调理的药,先缴费,然后先到西医处拿,再去中医房按剂抓药,抑制剂不要打了,要不要命了,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没出血就好,没事,不用住院,还年轻,好好养,模样生得好,不要作践自己,现在没有恋人吧?三个月内一定不能有房事,发情期得扛过去。


    我小妈像只待宰的兔子,实际上无论平时多强大的人到了医生面前都成了小白兔,瑟瑟被医生揪着后颈毛检前爪查后腿。


    药是我拿着单子去开的,单排队排了大半小时,哪里都是人,最后抱着乱七八糟一堆药袋,被老板娘开车送回了家。


    白天的时候我好像已经怕麻木了,到了家我冷静过分地把他的药一样一样挑开,拿记号笔一盒一盒地标注清楚,然后跑到另栋楼的房东阿婶家借了药罐,回到家把他今天要喝的中药煎上。


    拿药袋子的黄皮纸盖紧了罐盖,火一着,过了一会就咕咕噜沁出来药味,药香满堂。


    我已经在拔条了,连骨再肉噼里啪啦地在我的身体里疯长,没半年裤子就要短一截,我还没长大,我只是悬在要长大和长大之间,往下退不得,往上够不着,时而好像已经懂事,时而又过分赌气,面临分化。


    我给他掖被角,突然想、特别想分化成一个alpha,因为那意味着可以有更多力量保护他。但我又不想,因为恨和alpha过剩的攻击性,我爸就是一个alpha,不折不扣的混蛋alpha。


    我小心翼翼地挤到被子里面去抱住他的腰,希冀用体温可以让那里暖和一点,他也醒着,我已经有点不能完全钻到他怀里了,他也很久没有这样抱过我,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眼泪就掉下来了,哭得实在丢人,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我赌气说我想换血,想洗血。


    他大概还是疼,有气无力地摸我脸打趣说,你是要剔骨还母剐肉还父啊,你是哪吒吗?


    可我当时真这么想,我又想分化成一个omega,把他所有感受过的疼痛都分担一遍,能在他最无力的时候也陪着。


    就这么上上下下横跳无定不着四六的乱想中,也许上天真的感受到了我的纠结,它用中考前体检单告诉我,alpha和omega哪一个都不是,我要分化成一个beta,一个不会被信息素影响的beta。


    我一直渴望长大,从前是为了不再仰视他,后来是为了能保护他。


    等我真的长到可以把他拥入怀中的时候,我想那些能窝在他怀里入睡的日子,孩童可以生长,那些岁月却无论如何​不能回头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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